浪客

被逼无奈的侠客

提起张恨水,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啼笑因缘》,这本小说代表了中国二三十年代言情小说创作的最高峰,也使张恨水这个名字在中国的大江南北传唱开来。张恨水曾自言:“上至党国名流,下至风尘少女,一见着面便问《啼笑因缘》,这不能不使我受宠若惊了。”可见张恨水的这部书在当时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的学者研究这部小说的价值,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学术成果。当然,其中很多并不是张恨水创作这本小说时所想到的。后人的研究,说到底,无非是借这部书的形式来讲述一下自己对那个时代的社会、人情、形势等等各种环境的认知。这与作者的创作无关,与其说是研究着这部小说的价值内涵,倒不如说是我们透过这部书所看到的时代的一斑。

作为当时人写当时事的现代言情小说家,张恨水的伟大之处在于将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与新文化时期所传入的西洋小说技巧融为一体,创作出了广为中国民众欢迎的新式的小说读物。本文以“侠义”这一中国传统小说中流行的风格为引,以关寿峰、关秀姑为例,分析《啼笑因缘》中“侠”之情怀。

一.中国传统小说的武侠情结

中国传统小说中似乎总有一种叫做“侠”的人物出场。他们仗义敢为、慷慨义气,总有那么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侠”并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品质。在不同的时代,他有不同的名称。例如,在先秦时代,他们叫做刺客;在魏晋时期,又出现了一种“游侠”。而许多小说中都会存在一些敢于杀身的勇士,即使故事的主线并不是他们,但整个情节的发展却不能缺少这群人。张恨水《啼笑因缘》一书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章回制的形式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侠”文化的内涵。

据说,关氏父女的塑造是应报社方面的要求,为争取读者的一种手段。可见,“侠”文化不仅是中国传统作家创作的一种不自觉流露的写作内涵,同时也是读者在接受故事时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需求。虽然报社如此要求是出于一种商业化的炒作,但不得不说张恨水武侠因素的融入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更加精彩。他把关氏父女完美地纳入到了故事结构之中,没有丝毫的别扭与做作。我们可以发现,从第一回《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 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开始,关寿峰便以一隐居式侠客的身份出场,天桥的卖艺人,身份的卑微却不能掩盖其豪侠之气,正好符合我国“英雄生于四野,好汉长在八方”的武侠套路。而其与樊家树匆匆一晤便销声匿迹,正好也说明了“侠”这种人物的神秘。而两人再次出现是在第四回《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想思成断梦把卷凝眸》,正是在侠士穷途末路之时,樊家树挺身而出,救关寿峰于病榻,使得关氏父女欠下樊家树一个人情,也正是在此时,关秀姑芳心被樊家树触动。其实,这段情节在我看来是樊家树内心隐藏的一股急人所难的豪侠之气的外放,也正是这种雪中送炭的侠者风范使得关寿峰与其结成莫逆之交,并打动了同属于豪侠一类的关秀姑。而这之后,关氏父女再次从故事中失踪,直至樊家树南下探母时上演了一出“星野送归车”,将其侠义体现的十分到位。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樊家树将凤喜一家托付给关氏父女。

然而,故事的转折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凤喜被刘德柱看中纠缠,也是关氏父女挺身而出。但见证了凤喜被金钱所打败的一幕后并没有再帮助樊家树将其抢回,而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旁观事情的发展,体现了“道义”至上的侠客风尚。在后续情节的发展中,关秀姑为樊家树打探沈凤喜消息,身探虎穴,潜伏在刘将军家中,至第十九回《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用计将其杀死在西山,将侠的精神作了近一步诠释。自此之后,关氏父女再次失踪。而在樊家树身陷绑匪之手时,二人又不畏危险将其救出,又送其与何丽娜一场姻缘,体现了侠客的急人所难与成人之美,但又令读者为关秀姑的感情没落而心怀叹息。

从上述故事发展来看,关氏父女出场次数也许不多,但每次出场都是情节发生转折的关口。每次出场不仅体现了其重义的侠客精神,也体现了其知恩图报的高尚品质。这些细微的体现与中国传统小说中对侠客的描写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也正说明着在传统社会中侠客精神的可贵。

但不得不说,张恨水笔下的关氏父女与传统的侠客还是有着些许不同的。除了其知恩图报的性格和无畏艰险的精神之外,张恨水也描写了现实中这种人物的窘迫生活。他把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拉下了神坛,放在了普通人生活之中,说明了他们和普通人同样有着朴素的生活,同样有着俗事的牵扯,他们的生命也是同样的脆弱。而通过关寿峰对自己一身武艺却为生计所迫的无奈,也说明了在当时侠义逐渐淡化的趋向。

二.关氏父女侠气的觉醒

《啼笑因缘》毕竟是言情小说,所以其所塑造的关氏父女的侠客形象与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有所不同。总的来说,就是其并不像武侠小说中那样一开始就经历着江湖的险恶,具有一颗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心,而是从一个江湖侠客的平民化写起,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卖艺父女,实实在在的社会底层,其侠义之心的萌动是被逼无奈的,是有一个明显的觉醒过程。

小说的开端就是主人公樊家树与关氏父女的一场结交,是代表善良的社会上层知识分子与落魄江湖身处社会底层的卖艺人的一次推心置腹的对白。充其量就是两批陌生人在凡俗的市井生活中聊得投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穿了就是一段萍水相逢的际遇。而这从其第一次失踪是与陶氏夫妇的管家有关就可以看出,关寿峰对这个上层社会的异类青年并不如何感冒。而当得知关寿峰病情后樊家树的慷慨解囊仗义援手,方才让这对本身潜藏着江湖义气的父女对其产生了浓浓的感激与知己之情,方才让一代侠女关秀姑动了爱慕之心,让关寿峰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结成莫逆之交。可以说,实因樊家树善良的心中所隐藏的那一股侠气引动了关氏父女身为侠客的血脉意识。至此,关氏父女的侠义之心初步觉醒。

小说发展到樊家树南下探母,临走前对关寿峰的一通嘱托,让得关氏父女心中有了浓重的报恩之心与依依不舍之情。这时的关氏父女还不能说是真正的侠客,他们并没有侠客本身所具有的洒脱,还被红尘俗世所牵绊,这从其夜送樊家树就可以看出来。而得知凤喜遭难,关寿峰不惜得罪当时军阀,召集人手,准备将凤喜抢出,更能看出父女二人“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客情怀。关秀姑担心樊家树为情所伤夜探陶宅;为樊家树打探凤喜消息,不惜深入虎穴,以身犯险,这些都可以算作关氏父女报恩的实例。在我看来,“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八字,带着沉重的情感,将关秀姑的感情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与其后来为樊何二人成就姻缘做了一个对比,所谓“情之深,思之切”,更能表现出其成人之美的侠客精神。

关氏父女性格大转变是在关秀姑看到樊何二人并肩而走、又听得别人说其为未婚夫妇而勘破情关之时。自此,便有了第十九回《慷慨弃寒家酒楼做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的情节。在这一回中,我们明显能感到关寿峰与樊家树酒楼作别时身上那一股豪气。现摘录部分如下:

“……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 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 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

从这一段描写中,我们可以和上次樊家树南下探母时关氏父女的送别做一个对照。这时的关寿峰没有了丝毫的红尘气,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江湖豪侠的气魄。洗去了这些羁绊的情感,关氏父女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侠客之心最终觉醒,于是便有了“山寺锄奸”、“魔窟脱困”、“暗布姻缘”的故事。

从这一系列情节来看,关氏父女侠义之心的觉醒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初步觉醒是由于社会底层受到的漠然被樊家树的仗义所打破,进一步觉醒是由于朋友所托之事被军阀等恶势力所破坏,最终觉醒是由于军阀等恶势力对社会底层人民的过分欺压。每一次觉醒都有其必然,使其认识到,只有自己彻底解决这些麻烦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如周国平说过的那句话:“法不惩恶,遂使流行侠客梦”。

三.侠客人物的命运归宿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武侠人物或杀身成仁、或风云叱咤、或江湖归隐,而作为一部言情小说中的武侠人物,关氏父女的形象与归宿注定与传统不同。当然,这里所根据的原著并不包括张恨水的十回续集。关氏父女虽是武侠,但终究也是言情故事的陪衬,所以,他们的命运必须为故事的主线服务。

侠客精神尚未完全觉醒的关氏父女身上毕竟还带着一丝红尘俗世气,他们为生计所迫,还必须在当时中国混乱的底层社会摸爬滚打着,所以,这种武侠是融于社会的。他们从一开始便是社会的一块基石,是与无数普普通通的贫苦大众共同支撑着社会的地基。他们面对着来自整个社会的漠视依旧无动于衷,直到樊家树的仗义援手。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体内侠义的觉醒时,一切都不同了。在他们眼中,樊家树不再是那个生活在上层社会的贵公子哥儿了,而是一个和他们一样有着善良的心地、可以与之嬉笑言谈的知己;这个社会也不再是那个被他们认为天经地义一团死气的酷热熔炉了,而是一个随时随地都会迸发出挣扎与反抗的火花的巨大火坑;而他们也不再是那些只懂得隐忍、看似与世无争却内涵一丝丝悲苦无奈的生物了,而是一类拥有着追求自己生存权利并有了自己所守护的信念的人。总之,他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知到的,在那个叫樊家树的书生出现的时候都逐渐崩溃,展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他们感到陌生却又无比欣喜的景象。于是,骨子里的豪侠气概被引出,血脉里的张扬与反抗让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侠客。

然而,可悲的是,真正的侠客是不会融于现实的社会的。因为他们所接触的必然是这个社会最黑暗的一面,而骨子里的嫉恶如仇也必然令他们对现实感到不满与愤恨。他们要求打破规则,但又不能建立一个有效的新规则。所以,那些在那个病态社会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上层人物为自己的利益对他们进行打压,那些生活在底层的饱受压榨的普通民众为了一个暂时相对的安稳也不能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所以,不知不觉间,他们把自己放在了整个社会的对立面上。所以,关氏父女在“山寺锄奸”之后唯有离开。这是他们要求脱离红尘、不染俗气的高贵精神所注定的,所以,关氏父女这类的侠客注定其孤独的命运。

因为是豪气干云的侠客,所以,在樊家树身陷魔窟,他们会不畏枪林弹雨去营救,这是急人所难;因为是洒脱无私的侠客,所以,面对着感情的纠纷,关秀姑会在樊何二人之间暗牵红线,送上苦涩的祝福,这是成人之美。因为这是一个无比现实的社会,所以关氏父女这类的豪侠留给读者的也只能是一个落寞的背影。因为这个时代的病,已经不是靠侠义与武艺便能治好的。

综上,我们分析了关氏父女侠客的义气、侠客之路的历程以及其最终的命运,可以看到,张恨水的小说中已经将那种在无数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侠客放在了赤裸裸的现实里面,让那些被当做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在现实中被打得遍体鳞伤、黯然离去。我们从其笔下的武侠形象中能够一窥当时社会的病态,能揣摩推测出当时时代的悲哀。也许,这不是作者的本意,但我们何妨将它当做自己的一点读书感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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